月儿开始往西斜时,儿媳妇银环带着一身清新的泥土香进了屋。老憨就抬头问,银环啊,你和贵根几时去?
银环嗑着瓜子,不慌不忙地地耸耸眼皮:“爹,早呢,晚点去行不?”“早吗?不早呐,再不去,秋果果都给人摸光了。”
“爹,都啥年代了,就你还信这套。偷个瓜摸个果,银环就能给你生大孙子?”儿子贵根不满地把手里的花生往桌面一扔,对老憨说。“摸瓜哪能叫偷?老辈传下来的规矩,到你嘴里就全变味了。”老憨不满地瞪了儿子两眼。
“爹,要去你自个去,银环,咱进屋看球赛去。”银环没动,继续嗑她的瓜子。“南瓜,南瓜,就是男娃娃嘛,你娘要不是中秋之夜摸到瓜,能有你这兔崽子?你说不去就不去,那给我养个大孙来你就不须去了。”老憨冲着贵根的背影气咻咻地骂。
“爹,我不是年年都去了么?为啥没效果呢?”银环在一旁细声细气地说。“那是因为咱摸到的秋果果都不是最大的。”老憨忽想起贵根刚刚抛花生时,地上落了几下响,就边弯下腰边骂:“兔崽子,十块钱一斤的花生就你舍得扔!”眼睛贴着地面找了半天,没找到,于是手探的范围也大了。“我明明听到响的,怎就找不着了呢?”
一旁嗑瓜子的银环听罢,把手里的半把瓜子收进桌面的袋里,拍拍手,掏出手机,把手机屏幕对向地面,紧跟老憨的双手蠕动。老憨站直身,把手中的几个花生球放进袋子里,拢拢袋口,仔仔细细扎好后冲银环一笑:“银环啊,还是你懂事,贵根不去,爹陪你去,村里哪家地上种了啥,爹都熟。”
银环看了看内屋,又看了看老憨,又细声细气地“嗯”了一声。话刚落,她突地一捂肚子:“爹,我的肚子不舒服。啊呀哟,痛,真痛!贵根,出来扶一把。”贵根出了屋,一手捂着嘴,一手把银环半扶着进了屋。才一会,老憨听到屋里传来小俩口的窃笑声。老憨叹了口气,一个人迎着细碎月光,踩着青石板往沟子坡走。
村里数芸婆种的瓜最好,胖乎乎的。同样是瓜,别人家不是圆的就是扁的,芸婆就能种出稀罕来。她种的南瓜长得像棒槌,一头大一头细的又似胖娃娃。炒着吃脆口,炖菜香酥酥的。更为重要的是,村里新媳妇都喜欢在中秋夜来她家摸秋,摸到瓜的准能抱上娃,而且还是男娃娃。一想到能有男娃娃,老憨就咧开嘴笑了起来。
下午吃过饭,银环就邀他上湖村的集上走走,要给他添件夹衣。银环说:“爹,秋都要来了,咱爷俩一起去逛逛吧呗。”老憨不想去,他一个人去了芸婆的南瓜地。他不要新衣,他也不好意思跟自己的儿媳妇银环开口说想抱大孙子。
芸婆的南瓜地在沟子坡,去沟子坡必须绕过大半个潘河。摸秋有摸秋的规矩,天色越晚越好,还不能点灯,否则就不灵了。潘河堤两边的柏树林挡着月光,小道上明一阵暗一阵的。老憨的步子跟着高一脚低一脚的,尽管小心翼翼,老憨过沟子坡时还是摔了。他挣扎了半天才爬起来,感觉摔伤的脚腕针扎样痛。这人年纪一大,老胳膊腿常不由自己。也难怪,过完年他也七十了。老伴走后,他一个人拉扯着贵根,把日子过得风清月明的。唯一让他遗憾的,就是家里少了娃儿的哭闹。
南瓜地到了,他摸索着找到自己午饭后作好记号的位置。午后他来时,满园子他都逐个逐个地摸了个遍,反复比量后把最大的那个做上记号。怕给人摸去,还特意在南瓜上盖了层草秧子。
让他意外的是,他在做好记号的草秧子里翻来覆去没找着。老憨抽了口凉气,是芸婆摘了吗?那也不对啊,芸婆一向不是小气人。每年中秋,她都会在地里留些瓜啊果的,供村里的人出来摸秋,很多时候还尽往大里留。那,是不是自己记错了呢?年龄一大,他常把东西颠三倒四地忘。
老憨不甘心,再次碰碰磕磕地在做好记号的草秧子旁仔细地找摸,半天还是没有找到那丛草秧子,只是在同样的位置上摸出了一把马齿苋,在马齿苋拿开的那一瞬,银白色的月光下露出一坨金色釉黄——正是老憨藏起来的那个瓜。
老憨怔怔地捧着手里绑扎得整整齐齐的马齿苋。因为土质,这沟子坡从来不长马齿苋。这是哪来的?突地想起儿媳妇银环刚刚蹲在院里照他找花生时,鞋底满是湿湿的黄泥巴。老憨握着马齿苋,心窝里一热——这马齿苋,湖村人叫它安乐菜,也叫长寿菜,老人出来摸秋,少不了捎上一把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