塘头畈其实是已消失的地名,是水里的村庄。看不见。她沉睡在那些水一样清澈的人的心底里。
都是这样的吧?舍不下,不想走,哪怕望一望也是好的。不管生活如何困顿,望一望故乡,心头也就安了。
大多数人移走又返迁,外面再宽田大畈那是别人的祖业,别人的故乡,狗都不嫌家穷呀,库区人何舍得祖辈人生活过的地方!
于是有了“后靠”,在洪水面前退却。移居柴火山栎林坳上,将水淹了的村庄捞起来,给挂在山坡的村庄戴上一顶湿漉漉的帽子,她就一直被叫成塘头畈了。
这个名字让我常常想到池塘,想到田畈,想到杨柳依依,想到啃着青草的牛羊和那些漫不经心打理庄稼的农人。
每次去塘头畈,我总是生理意识般要搜寻什么。站在山腰往下瞄,总是一湾湖水,几只闲鸟,两山个小岛,十几两十间瓦屋。有时有炊烟,有时什么也没有。根本看不到塘,更没有畈,只有满山石头荆棘,石头缝里长着些半死不活的老桔子。
倘是桔花飘香时节,那一缕缕清香真是白白浪费了,那一朵朵白真是枉费了纯洁白耗了青春,怎不招惹几个恋花者呢?
我曾坐在河边望风,被那波光粼粼的水面荡漾,随着一对白鹭在水中嬉戏,心底无比空旷。
我姐就在这个湾子生活了几十年,已经儿女成群,早做起了奶奶姥姥。平常,这几十户两三百人烟的村仅剩四对老人和一个孤老。空荡荡破落落的水村,景色与空气是好啊,而且静,可就是太寂寞了。
我年前就去拜了年,那时年轻人都没回,许多老房子都挂着一把生锈的锁,判断不出那些人走了多久,还回不回家。见不到过年的光景,嗅不到一点年味。只有清风与阳光静好。如今的人哪,再也不要长长计算过年,腊月里做哪些年事。只是临近除夕了,才急急往回赶,把过年当成一种负累的程序,走走过场而已。
一位80岁的邻居来了,我请他坐下晒暖。老者穿着整齐,蛮有素养与气质,言谈举止与城里学者无异。他把我也当成了亲戚,挨我坐了大半天,唠了不少家常。先是说政策好,长寿,享福。说要修环形公路搞旅游了。我只偶然插嘴,话题由修路引到反腐,他就很不满很不解,似乎面对着一个贪腐者,自言自语道:“有吃有住的,你怎么还不满足?要那多钱干嘛?我总想得通的,活着就好好享受,儿孙自有儿孙福。”
他说那时移民动不动三分钟,自己在屋角做饭想吃了再走,工作队不答应,要立即走人。说完,一伙人把大麻绳系在梁柱上,嘿呀嘿呀的几下就拉垮了房。有的老人不肯上车,工作队就吼他:“给我捆倒,拉上车!”,许多人就这样心痛,流泪,一步三回头地离乡而去。他说:“有人看到大水来了, 家里的门板木料在水里打筋斗,大水缸在水面上荡呀荡就沉了。若是退水呀,那些坛坛罐罐好好的,多着了。”
“我六七间房,给了250元安家费,移起上移起下的,就值二百五。”
“移到外面,受尽了苦,大年初一都挨骂,人家骂兴国崽来这干嘛?嫌我们来争了他们饭吃。”
“大多是叫移民队,低人一等的人,在人屋檐下受气啊!”
这样叹着过往,也见不到他有多少义愤,淡淡的像说着一桩别人的故事。问起他过年之事,姐夫说他已是四世同堂了,全家几十口人,平常就老伴两人守家,晚辈一年才赶回聚上两天。讲起自己几个儿子,他叹气:没出着,读不得书,孙子也读不得书,又做不了生意,几辈人都生活在船上。
姐夫打电话喊来两个老者陪我喝酒,我没怎么喝,他们两杯下去就红晕了。说着族中的事,心里有不平,也有童真的逗嘴。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了,人老了,牵挂多了,年轻人走远了,身边还有一两个能说话的人,就行了。忙忙碌碌操劳一年,何不醉上一回呢?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