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十多年前，我们家在小山坳里建起一栋二层小楼房，虽然装修简易，但在当时十里八乡的土砖房中，有着鹤立鸡群的荣耀。

  十多年间，那栋房子因为母亲的存在，一直是我们兄弟姊妹的快乐大本营。母亲一病逝，房子便空了。第一个祭奠母亲的清明，站在堂屋里，只觉得环顾萧然，满室寒森，凄凉逼人，从此在大门上挂一把冰冷的铁锁，再也没有勇气踏进房子一步。

  又十多年过去了，每年清明还是回去。见房子的四壁墙基生满绿苔，瓦缝与窗棂间苍翠的蒿草在风中招摇，曾经鲜红的户牖被风雨剥蚀得失去了本色，在晨昏的黯淡里显出一片失血的苍白。渐渐地，房子成了凝集回忆和怀念的“老屋”，浸润着人生悲欢与沧桑的一椽衰朽的“老屋”。

  于是，父亲说，他想在有生之年拆了老屋盖新房，目的有三个：其一是我们每年清明或春节回乡有个安然的落脚处；其二是“母亲回家”时，也不至太冷落凄凉；其三是提醒我们那是我们的出生地，是我们的生命之根。

  父亲年届七十，用他的话说，“有生之年不多”，他便奋力地工作：他为别人焊接各种防盗设备，无论多麻烦多艰险，他几乎从不拒绝。寒劳暑作、爬高坠低，将辛苦所得一分一毫地积攒起来，作建房之资。

  父亲也曾向我们——他的四个儿女集资筹款，可惜我们都只能表示心许和力怯：人到中年的我们，赡老抚幼、供房养车，常有自顾不暇之叹，真要筹出几十万去建一栋一年顶多只能住十几天的房子，都无法慷慨大气。于是，每每对着年迈的父亲日复一日辛勤的劳作，心中酸痛，却又无可奈何。想劝阻父亲，又明白那是对他很大的打击，是夺去他人生希望和奋斗目标的残酷。于是，我们只能如往常一样，逢年过节送父亲一点钱，让他攒起来，加入到那慢慢扩大数目的建房款中。

  父亲过七十岁生日那天，我们请父亲吃饭，每人包了一个一千块钱的红包送给他。父亲打开看了看，喜滋滋地说：“我要多活几年，一定要给你们建好新房子！”

  不约而同地，我们兄妹都红了眼圈。

  大哥：“爸，您已经为我们建过一次房子，您的任务早就完成啦！”

  二哥：“爸，您辛苦一辈子了，总要享点福嘛！”

  弟弟：“爸，再要建新房子也是我们的事儿，您就别管啦！”

  我心中温暖而酸楚，一时哽咽无语。

  父亲却很高兴，一个劲儿地对我们讲他的建房计划，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方正的白纸给我们看，那是他反复多次设计修改的新房样式图纸。

  我们还能说什么呢？那图纸是父亲晚年生活的宏伟蓝图，是他生命的乐趣与动力，是他过好每一天的意义所在。

  都说“人有善愿，天必从之”，如果老天真的有情有意，如果我们的祈祷真的能够上达天听，那么，我们恳求上天慷慨赐予父亲更长久的生命，让他长命百岁，在我们终于摆脱经济的窘迫后，协助他完成心愿——在那个父亲和我们的生命起源处重建一个家，与母亲团聚。就像经秋的树叶默默地回归大地，就像疲倦的游子慵慵地回到故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