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姐,你今年一定要回家过年啊!我买了好多猪肉,做了腊肉等你!香着呢!”电话里弟媳恳切的声音,暖暖袭上我的心头。香薰腊肉的味道,如同此刻手中的茉莉花茶,在我的记忆里氲氤开来。
那时,冬至一过,母亲就要父亲选黄道吉日,杀年猪。雄鸡叫过第一遍,母亲拉亮正房的电灯,打开巷道门上的插销,两手一拉,对开的木门“吱哑”发出轻快的低吟。母亲将白发拢进绒帽子,碎步到偏房平日很少用的大灶烧水。她熟练地往灶膛里塞进干枝叶,划燃火柴,“嗖”,火苗立马蹿出来。水在铁锅唱起歌时,父亲就打开猪栏,端着猪食盆将猪引出栏,守在旁边的屠夫和帮忙的一拥而上……
刨毛,开膛,屠夫麻利地将冒着热气的猪肚猪肝猪肺一股脑儿割下来,母亲用笸篮摊开,啧啧,猪心有两个拳头大。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吆喝着抬起猪肉,母亲踮起脚去看那翘起的秤杆星:半边猪,一百二,一头猪,净肉二百四十多,阿香娘,你行啊!
母亲的眼睛笑成一条缝。
屋场没有猪肉过年的人家听到杀猪声陆续围上来,这个说,“阿香嫂,这多肉吃不完,匀点我”;那个说,“老弟媳,腊肉只能少吃,你要卖一点,留点钱以后买新鲜肉”。母亲陪着笑,指挥着:两个后腿一个给我二儿子,他在县城上班,要给他岳母拜年,还要打点人情世故;一个给我小儿,他早就打电话说北京的朋友喜欢吃腊肉,在别人门口讨饭吃,怎么也得带点特产去。前腿肉嫩,我的幺女在外地工作,一年来不了两回,女婿第一次来,一个人吃了一大碗腊肉,说我熏的腊肉比餐馆的香,要给她留点。有钱无钱,回家过年,我这把老骨头在,我那七个子女带着七家人都要回家吃团圆饭。大伙,对不住了。
腌肉是有讲究的,趁着猪肉尚有余温,母亲将盐加上花椒、干辣椒再倒点谷酒,一起炒。直到花椒在锅里跳起了舞香味都出来了才均匀地抹在猪肉上,一层一层放进干燥的大水缸,用尼龙布盖严实,压上石块。十天后起缸,放在太阳下晒三天,不滴水了就搭起架子,下面放上香樟木、柑橘皮盖着锯木灰慢慢烘,五六天后,瘦肉成了褐红色,香味便四处散开。母亲便把那一刀刀薄薄的土黄色肉皮,松节一般、纤维组织疏密有致的腊肉,高高挂到厨屋的楼板下,让做饭的烟火继续熏缭,一直将每刀腊肉熏成带着浓郁母爱的味道才罢休。
在乡下,一般人家将腊肉用罗锅煮熟,捞起腊肉炒一下,将肉汤舀起来喝,就算完成了腊肉做菜的全过程。母亲总是别出心裁,将简单的腊肉做成多种花样,来刺激我们的味蕾。春天,母亲就地取材,一双巧手能做成红烧腊肉、干豆角干腌菜蒸腊肉、蒜苔炒腊肉、竹笋炒腊肉,这些色彩分明的下饭菜,看一看就口水直流;夏天,为了不让吃腊肉上火,母亲就将腊肉切成薄片,清蒸或放上豆豉做扣肉,再将姜蒜捣烂泡上醋,淋上香喷喷的手磨麻油,光是闻一闻,就让人馋涎欲滴了。母亲还用绿豆和苕粉条煨腊肉汤,腊肉煨泥鳅冬瓜汤,降火爽口又营养。就算到了秋冬时节回家,母亲仍能麻利地爬上木梯,到楼上去取保存完好的腊肉来煮火锅。实在没菜时,将腊肉切成小丁块,加点萝卜丁、花生包成苕粉坨。每次回家,胃总是超容量的扩张,就算是打着饱嗝,抹着嘴角的油脂,母亲还会用竹瓢再添上腊肉,往我碗里扣:乖,只加这一瓢,你吃完啊。常常纳闷,过年时的那头猪,究竟有多大,能存一年到头,儿女不管什么时候回家,母亲都能及时取来,难道真的是取之不尽的聚宝盆?而年迈的父母,一年又一年,历经四季的劳作,身体干瘦早已如干巴巴的老苦瓜,空瘪的肠子也因缺少油水时时咕噜噜的空鸣。他们对肉食有多渴求,香薰腊肉对他们有多诱惑?我不知道。
……
一晃六年了。六年前,眼看只差一个多月就过年了,母亲终于熬不住,撇下满堂儿孙,走了,走得彻彻底底。那年我回家,进了村头,再也不见母亲迎上前来,只看见祖宗祠堂父母冷冰冰的牌位,泪怎么也止不住。那时才四岁的小儿,伸手来摸我的脸,说:“你没有妈妈了,你有我啊,长大了我来疼你好不好?”引得全家人放声恸哭。
此后,每到过年,我都在纠结中度过,没了父母的家哪能叫家呢? 宁愿提前或推后回老家,也不愿在那种热闹里,看白发的兄姐睹物思人的泪眼。
母亲的香薰腊肉,在我视线里渐行渐远。只有那混着柑橘、香樟、花椒、烟火和母爱的醇厚香味,时不时在那无眠的思乡夜里,萦绕心头。
弟媳说:姐,你们五年没回家过年了,你弟在北京还没回,不是我想你,是腊肉想你了。乖巧的弟媳,什么时候学会了母亲那一套香樟桔皮熏腊肉的方法,她是在诱着我的胃牵着我回家啊。
连腊肉都想我了,今年过年我还能不回家吗?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