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时,最不喜欢的就是菊花了。
家乡的菊花,只有黄白两种颜色,是那种小朵。小瓣片很多,皱褶褶,苦巴巴,像老妇人的脸。还要等秋后霜至才开。白也不似梨花白得正,黄也不及金针花黄得纯,连蜜蜂也不待见。你要问,它们为什么不光顾菊花呀,因为,菊花苦哇。
父亲却喜欢菊花。
他在屋前屋后及菜园边栽了很多果树和花树,桃树、梨树、橘树、枣树,木槿花、鸡冠花、百合花、金针花和菊花。最多的就是菊花了。
一场秋雨过后,秋风扫净了落叶。霜降就到了。父亲常常坐在老屋前那棵百年柏树下,细眯着眼夹着烟,望着前山的菜地沉思,红红的烟头烫着了手指才慌忙扔掉。那三块菜地的四周,都是父亲栽种的菊花。
父亲反背双手,沿地头走一遭,回头闷闷地对母亲说:只开一层瓣。霜降三次,菊叶蔫了,紫黑紫黑的叶片有气无力地贴着杆儿,朵儿却舒展开来,白的黄的,一圈圈绕着菜园,迎风绽放。
父亲笑了。母亲温良地端来茶杯。父亲将茶杯举过头顶,良久才放下来轻轻啜饮,如品玉液琼浆。少不更事的我,总以为父亲的杯中,一定有我不曾吃过的稀缺物,一次趁父亲不在,偷偷捧过杯子喝一大口,立即又吐来出来:太苦!是酽稠的黄菊花茶。
母亲的话意味深长:你父亲爱菊,是有渊源的,忆苦思甜啊。
父亲如黄菊——苦哇。
父亲的父亲,我的爷爷,16岁就当了私塾先生,办学堂,为乡邻的孩子授课。据说,爷爷是悬腕写毛笔字,一手字很漂亮。至今成姓大户人家祖屋的门楣石刻上,还留有爷爷风骨遒劲的手迹。18岁,爷爷参加了红军。21岁时,爷爷已是红军24团的团政委。那年重阳节,野菊满地黄。爷爷和他的三个都是红军的兄弟,回家祭祖,被本地的地主举报,遭国民党包抄,兄弟四人英勇牺牲。时年,父亲刚1岁。
奶奶的眼睛哭成半瞎,带着父亲改嫁。才9岁,父亲一个人回到家乡,穿着草鞋,衣衫褴褛,形如乞丐。在乡邻的帮扶下,耕田犁地,卖草鞋卖柴薪,艰难度日。解放后,民政部门给爷爷兄弟颁发烈士证,送父亲上夜校,破例给父亲安排工作,父亲才有了温饱,过上了正常日子。
那一年,是1952年,为了纪念党的恩情和爷爷牺牲二十周年,父亲在屋后种上了菊花。
父亲从此恋上了菊花。都说托物是为了言志。
有人寄情山水,有人寄情草木,有人寄情信物,父亲却如陶公,寄情于菊。菊花,清冽苦涩而不招蜂引蝶,风吹霜打却不低头,环境愈是恶劣愈是开得更艳,清雅高洁而芳香袭人。古人把菊喻为高风亮节的象征。小小年纪的我,哪里懂得那么多?只喜欢外表艳丽的花色,对那并不亮丽的菊花视如草芥,哪里知晓菊花还是一种离愁,一种伤逝,一种重阳节里缅怀故人、感恩幸福、志向高远的寓意?
此刻,再看菊花的花语:刻画在心、沉默而专一的爱、永恒的记忆。我深深愧疚,为自己的无知。我拿什么来祭奠你,生我养我、在贫困中坚持送我求学的、我在黄土之下的父母?
“待到重阳日,还来就菊花”,满地成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