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从我学会“篱笆”这两个字,我就企图扭转父母乡邻的观念,希望他们也能和我一样,确信那些被风吹雨淋,因此变得灰霾暗淡、有的不知不觉已经长出木耳来的“杖柈子”便是书本中充满诗意的篱笆。我的眼前常常跳出圈着篱笆的家园,那里有热闹的鸡吵鹅斗,有碧绿的菜蔬,有姹紫嫣红的草花。阳光匆匆洒落一地金黄的碎屑,花影扑朔,一只宁静的红蜻蜓慵懒地栖着,不时抖动巨大透明的羽翼……
然而我们的生活中一直没有诗意的篱笆。为了躲避近六个月漫长冬季的严寒,东北民居大多缩在大山的夹缝之中。低矮的茅草房紧靠在山脚下,像一个腰扎草绳佝偻着身子的老农,草房的四周,把粗大的劈柴竖起,再横加两根细长的松木,用柳条或是榆树“腰子”捆扎结实,勒紧,这便是乡下人口中的“杖子”。杖子高低起伏,顺着山势地形圈出一块不规则的地来,这里,黄瓜、豆角、茄子、辣椒……头伏萝卜二伏菜……哄孩子的樱桃、李子、海棠……植物们只有这一季的生命,一个个痴痴地长,欣欣向荣。
杖子也要推陈出新。每一年,都会有一段杖子因为雨水的缘故倾倒歪斜,因为孩子大人的攀爬大开门户,因为猪哄牛顶漏洞百出……每年春天,“夹杖子”都是播种之前不可逾越的一道工序。
小孩子们帮大人干活,最初便是从“夹杖子”开始。老大老二老三,在父亲的吆喝下,我们姐弟一溜笔直地站着,双臂翼张,冰凉的沾了冰茬和冻土的“杖柈子”大模大样地倚在我们的怀中。彼时春寒料峭,呼啸的北风冻得我们不住地流鼻涕,我的手小心地扶着沉甸甸的杖柈子,不敢轻举妄动。直到现在,想起杖柈子沉沉地倚在胸口那种冰凉冷透的感觉我还会不寒而栗,尤其是当父亲狠狠地向插入杖沟的杖柈子砸下一块石头,或是扔下一锹冻土时,我脚下趔趄,几乎被杖子击倒——倘若杖柈子离开杖沟,横躺在外面,父亲一定会大发雷霆。父亲当时的脾气,就和酷寒的天气一样,让人不知不觉就会发抖。
尽管我很会读书,每次考试都是不争的第一名,但这并没有给父母带来快乐。直到有一天,当我向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,两手一搓,接过父亲递过来的柳条“腰子”,一只脚高高伸出,用力踩在捆绑杖子的横杆上,双手用力,然后“嘿”地一声把“腰子”拽紧、扭转、别好,父亲摇晃了一下,发现杖子像城墙一样岿然不动,才露出笑容,满意地说:“这小死丫头,有劲,能干活了。”
杖子是家园的一部分,谁家都要夹杖子,但是,在乡下,杖子只是一种宣言,一种威慑,不属于武装力量,因此它赶不走真正的入侵者。
喜欢跳杖子的大多是小孩子——谁家的黄瓜、西红柿熟了,李子海棠熟了,甚至,捉迷藏的时候,跳过杖子趴到土豆地里,藏到黄瓜架下,豆角架下……跳杖子无需太多的理由,连成年人也乐此不疲:跳过张家的杖子去东山,跳过李家的杖子去下河。邻里之间,隔着杖子唠嗑的是两家的女人,住得久了,两家杖子的缝隙便越来越大,妇女们说话方便了,两家的男人也成了哥们,你跳过杖子去我家,我跳过杖子去你家。
东北男人爱喝酒,有一次,关二哥干了一瓶老白干,酒劲上涌想跳过杖子回家睡觉,不想这杖柈子原来竟然是谁家的门框,上面还残留着锈迹斑斑的钉子,七扭八歪的钉子不知怎么扎上了关二哥的裤裆,他左摇右拽,上不去也下不来,悬在杖子上半个多小时才撕破了裤子勉强脱身——那时,因为跳杖子刮破了裤腿,甚至刮露了屁股的,不胜枚举。
渐渐地,木材被砍伐怠尽,到处都是荒山野岭,乡村也失去了用劈柴夹杖子的奢靡。我上初中时,学校的实验基地也要夹杖子,用的是“刺棘子”,那是一些带刺的灌木,把它们捆扎起来,码到杖沟里,上下各用细长的木条勒紧。这种杖子没人敢攀爬,连牲畜也敬而远之,可惜不耐雨淋,一年之后,还要收拾残局重新来过,每一年春天,我们的手都会被这种灌木杖子割伤,刺破,回忆里少年的岁月也变得伤痕累累。后来,有了让人羡慕的“板杖”:去锯木场买一些边角料,我们称之为“板皮”,找几个朋友把板皮依次钉在两条横木上,竖起在家园四周,这样,又结实又好看的板杖就做成了。板杖无需挖沟,不用把一部分杖子埋在土里,只要隔一段距离埋一根粗壮的柱子就好了。透过板杖,菜园里的风景尽收眼底,却不能像劈柴杖子那样任人攀爬——无疑,板杖是杖子发展史上的一次革命。
然后就是铁栅栏,砖砌围墙……杖子终于退出了历史舞台,只在记忆里圈出一小块贫瘠的土地——如今,在乡下,“夹杖子”这个词汇也成了死语。小黄瓜老了,海棠落满地……植物们再也不会迎来孩子们觊觎的目光。大家都知道:不经过主人的同意,谁也不可以私闯别人家的菜园——敞开的东西越来越少,捂实的东西越来越多,莫非,这就是文明与进步的标志?(作者地址:吉林省通化县快大茂镇新风社区)


